这是我死后的第三百八十五天我的魂魄被江楚锁在长生殿里动弹不得实际上我也一日复一日的越来越记不清自己是谁只能通过江楚每日对我的尸身来念叨的话里知道只言片语他不厌其烦的叫着一个名字:沅芷。
1。
沅芷,这或许是我的名字。
他说他是江楚,是大荣的皇帝,我是他的帝后,此外我不知道更多,即使第一天是知道的,第二天也又会重新忘记。
每日他来看我尸身的时候,都会一遍遍的爱怜的抚摸我的脸,剑眉微皱,通身凌厉的气场在接触到我时微微收敛,曜石般幽深的眼里深情浓重使我恍惚,但我的灵魂却不愿意距离他过近我曾试着在江楚周围飘荡,但只要接近他三米之内,我的灵魂就会从最深处战栗,尸身头顶放置的长明灯忽亮忽暗,映在烛火下的脸也忽明忽暗这时江楚就会慌张的用手护住灯芯,烛舌卷袭过他的手掌,将白玉般的掌心灼伤好痴情的人。
江楚找了无数奇人异士灵丹妙药来保住我尸身不腐,魂魄不离,甚至还想要复活我,这是逆天而行。
死后五百天,殿外的桃树凋谢又盛开,细雨挂着几片花瓣将长生殿的窗沿晕染潮湿,魂魄本是感受不到温度的,但这倒春寒的日子却我平添了几分冷意。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房梁上俯视着自己的容貌,明艳可爱,肤若凝脂,不像完全死透了的人,殿门嘎吱作响,我听到嗒哒嗒哒的脚步声,今日江楚不是一个人过来,大约又是什么江湖术士。
我从房梁上飘下来,想看看又是什么奇怪的人,这些有点用又不完全管用的小骗子和老骗子,在漫长的魂魄生活里也是一份乐趣,否则只能看到江楚那古井无波的面容江楚找了个在马背上唱山歌的老头儿来,破衣褴褛眉发长长,但眉后的一双眼睛却清亮的很,眼睛?
眼睛!
他在看我!
我明明是个鬼魂,却被活人吓退了两步。
老头儿在进殿后微微的撇了一眼我的位置,和我的目光撞上却不着痕迹的移开,他状做不经意的将怀中乱成一团的拂尘拿出来抖了抖,正好扫过我魂魄飘着的位置,我感到一股轻柔的力量将我推了出去,到了离我的尸身稍远些的地方。
这个人,一定是看得见我,这让我一时来了兴致,死掉了这么久,无人说话真的很寂寞我站在一边,看着他对我的尸身掐诀捻指,口中念念叨叨还挺像一回事,不由得感慨,江楚这次找的终于不是江湖骗子了,上次那个头顶冠有小半人高的什么仙人扔的符纸差点将我的肉身烧坏。
从那日开始我的魂魄便不能接近身体了,不知他是为何要将我的肉体与灵魂隔开,但我总从心里由生的这个陌生老头儿有一股亲切感,他不会害我。
小老头每日都会来到长生殿掐诀捻指,我常常在他旁边问一些外面的事情。
老头儿,江楚最近怎么不来了啊,他政务很忙吗老头儿,你这个口诀是将死人复生的吗,好厉害能不能教教我老头儿,你是从哪来的啊,真的是仙人吗但除了第一日不经意撇的一眼,他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好像根本看不到我一样,也不知他跟江楚说了些什么,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见过江楚进殿,只是偶尔在殿里能看到他在外面远远站着到了第十五日,老头儿开始将自己的掌心割破以元气和血饲养我的身体,我也能感到魂魄日益强壮,但他看起来有些虚弱,我着急的拍打着结界老头儿,你这样会死的呀死后第五百四十九天,那个老头没有再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昨日老头儿走的时候看起来还算精神,不知道我何时能活过来,之后可要去好好感谢他。
我的记忆力开始慢慢变得越来越好,我能记住江楚,能记住在长生殿门口为我祈福的宫女姲姲,能记住那个小老头,江楚称他为褚道子褚仙师,甚至能记住过路的士兵在讨论哪家的姑娘漂亮,哪家的姑娘又无人敢娶。
魂魄是不需要睡眠的,所以我的五百天就变成了常人的一千日,但今天却十分困倦,待到傍晚时分也不见长生殿有人进入,我当真是困极了,待我复活···我一定要看看御前侍卫说的貌美如花的尚书府大小姐···2。
二小姐,二小姐,您该起来了,到了该喝药的时辰了,今天这碗药您一定要喝,昨天偷偷吐出来的可让夫人和大小姐急坏了,半夜小姐吐血的时候,奴婢··奴婢还以为您···说着说着便开始啜泣我只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长时间的一个觉,累的睁不开眼,尚未清醒就被人拽起来了,二小姐?
谁家的二小姐?
她能看到我?
我沉重的抬起眼皮,只看见有个大约是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手脚麻利的给我穿着衣服,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二小姐你是谁?
我刚张口却发现声音嘶哑,喉咙也巨痛无比,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的人,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哪,但我知道,我活了,口鼻间吸入的梨花香和更浓重的药汤味道,雕花木床的真实触感都让我喜不自胜。
想到自己刚才的问题久久没有答复便抬眼望去,只见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张大了嘴睁大了眼睛呆立在原地二···二小姐,您能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倏的就哭了,鼻涕眼泪抹了一袖子你是谁?
为什么叫我二小姐?
我被她吵的头疼,连忙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哭声奴婢是月映呀二小姐,您是尚书府的二小姐,奴婢当然叫您二小姐呀月映的话把我震在原地,据我在长生殿里时听到那些侍卫偷偷议论,大荣上上下下皆知尚书府有个大小姐苏落凝,貌美倾城,文采斐然,是王公贵族排着队求娶的女子。
同样,在世家子弟里也皆知,尚书府二小姐苏落初,生来体弱多病,口不能言,即使与嫡姐一母同胞相貌出众,但病魔缠身,是无人愿怜的,真是个凄惨的人,可我怎么成了她?
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情,奴婢不该哭的,奴婢这就去禀明夫人月映给我行了个礼便匆匆的抹着眼泪跑出去了,只留我在原地想着自己怎么好好的从帝后变成了尚书家的二小姐,那本身尚书家的二小姐去哪了,是死了,还是到了沅芷的身体里?
我站了起来走了五六步坐到梳妆台前,刚坐下额头便浅浅的出了一层虚汗,想来这具身体先前应该是十分虚弱,铜镜里苍白的脸瘦削尖细透着病态,但凤眼流转,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就在我整理思绪的工夫,房间里进来了两个美丽女子,和一大堆的婆子丫鬟,为首的女子看着年岁应该是妇人,身上珠围翠绕,即使行色匆忙眼眶红红依旧不失端庄体态,跟在她后面的女子明目皓齿面若三春之桃,大概就是这具身体的母亲与姐姐。
终于是见到了我在殿里时常常听人提起的尚书府大小姐,如今却成了我的姐姐,她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扶住我,眼中有泪光闪现你如今刚刚好一点,怎么不好生休息落初你真的···可以说话了吗苏落凝看着我的双眼满怀希冀,旁边的美妇人也是激动的望过来,我不知道如何说我已经不是她们的女儿与妹妹,否则只怕是要被当作妖怪抓了去我也不知道为何,今日醒来便能说话了我垂下眼睑,将里面的情绪掩住好好好,能说了便好苏夫人哽咽的说完,眼泪滚珠似的滴落在我指尖,烫意斐然。
接下来的几日苏母日日来亲自喂药,温暖又关切,就好像···我的母亲,这苏二小姐也并非传闻中那般可怜,她虽天生体弱残疾,但她的家人却是对她无比爱护,可我不是她。
3。
尚书家二小姐哑疾突然转好,身体也一夜之间康复的消息不径而走,竟迎来了圣上亲临我与尚书府一家人端方的跪在院子里等待江楚的圣驾,我恍然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曾几何时我也像这样跪在院里等待帝王的到来,圣旨,大红的嫁衣,红色,到处都是红色。
记忆的片段如潮水起起伏伏,我将要抓住什么的时候又将我淹没,头痛欲裂,身体控制不住的向前倾过去,却没有将额头抵到青石板上,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怀抱里。
一身玄色长袍,衣角处金线绣的龙爪在空中翻飞,狭长的眸子里倒映出的不知是谁的脸,我还担心江楚会认不出我,原来是我多虑了。
小女大病初愈,一时冒犯圣上,请圣上恕罪苏家人对于发生的事情不知所措,苏落凝将我稳稳扶起来,苏父向江楚告了罪。
沅沅?
没有回答苏父的话,江楚试探性的向我出声,我在袖中拢紧的手僵直住,缓缓看向他点了点头,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他的眉心微抬,似是松了一口气圣上?
无妨,苏二小姐既是大病初愈便好生歇息,来人,将补品送进来名贵药材玉盘珍馐像是不要钱一样一批一批送入尚书府,外头的人都称道尚书千金是得了神仙的帮助,重病将亡时突然好了起来,还入了圣上的眼。
这富贵从天泼下来,可尚书府的人却难能展颜,苏尚书为官四十载,他知道那一声沅沅是谁的小字,却还是无法相信这世上真有人有此等通神之力,苏母与苏落凝虽所知不全,却也隐约有猜测。
封妃的旨意很快到来,而我的记忆却从那天一跪开始翻腾,模糊的走马灯在我的梦里一遍又一遍上演,每次醒来却只能记起来零星的一些片段,是儿时和江楚的相遇入宫前一天的晚上,苏母和苏落凝来到我的房间明日你便要入宫了,我知落初或许是熬不过那一晚的,但你活了,就要好好活下去,无论你今后是谁,苏府,都是你的母家情真意切,声声泪下。
4。
苏二小姐封的是贵妃,来迎接的却是帝后仪仗,加之哑疾却开口,重病却痊愈,这让大小官员议论纷纷,妖孽附身的折子和流言雪花似的堆满了整个朝堂和大街小巷。
而年轻的帝王却以手段压了下去,百姓无人知道是怎么一夜之间平息了风波,只是朝堂上多了几位告老还乡的言官,而民间多了几位赞颂神女转世的说书先生我第一次来长生殿外的皇宫,却觉得熟悉无比,我换了殿宇,名叫凤栖。
服侍我的宫女是我常在长生殿门口看到的祈福宫女姲姲,我不知道除了江楚以外还有另一个人能将我认出来,毕竟这是两份不一样的皮囊,因此姲姲泪眼婆娑哭喊着小姐终于回来了,着实惊了我一下江楚每日都会来看望我,与我一同用膳,陪我赏花下棋,同我讲少年时与我纵马快意的日子,江楚除了上朝的时间几乎都在我这里,而我梦里的走马灯也越转越快,梦里常常出现的一片红色场景也越来越清晰,好像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
我梦魇的时间越来越长,宫里的医师都束手无策,我能感受到江楚越来越不安。
彼时我在树下荡秋千,他在一旁的石桌上看医书,微风吹过他的鬓角,一双狭长的凤眼在看向我的时候微微弯起,我宽慰他,如果我都想起来了,想起了你,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我们的过往,就不会再有梦魇了啪嗒一声,医书掉到了桌上,我打趣他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连个医书都拿不住?
许是···饿了吧,沅沅饿了吗,我们去用膳吧,今日有你爱吃的糖醋鱼是夜,我的心口像是如烈火般烹煎,烧灼的感觉让我痛苦无力,窗子发出转动的吱嘎声,有人踏入了房里,随着一股清流进入到身体里,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我的痛苦也减弱了许多,凭借着月光我依稀辨认出是个男子的轮廓沅沅,我是师兄,师傅大限将至,已经无法再封印你的记忆,你要快快想起来···快快想起来····5。
生动鲜活的人物如画卷一般从我的梦中铺开,再没有模糊的面容和远去的背影,而我也终于知道那铺天盖地的红色从何而来